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光明文化周末:沧海歌

作者:徐刚(作家、诗人,曾获鲁迅文学奖)

  引言

  《诗经·汉广》云:“南有乔木,不可休思。汉有游女,不可求思。汉之广矣,不可泳思。江之永矣,不可方思。”这首诗的末两句,是先人面对江河的困惑与思考。“永矣”之“永”,引出了不少人生话题,比如永久有多久?永远有多远?

  “永”的甲骨文极富画面感,象形兼有会意:有川有水有正在行进的人,即河流中的游泳者。“永”乃“泳”之本字也。然而永远之“永”又作何解?清代陈昌治刻本《说文解字》:“永:长也。象水巠理之长。”《诗》曰:“江之永矣。”清段玉裁《说文解字注》释“永”:“水长也。引申之,凡长皆曰永。”

  择水草而行而居的先民,对江河水并不陌生,但一个永久的疑问是:它有多长?为什么走到哪儿都能遇见水?它何以源源而来?面对大海,我们的先人曾为之惊讶困惑,最终是无解的迷茫。

  伟大的诗人屈原,远望江河浩荡入海,曾发出《天问》:“东流不溢,孰知其故?”屈原已经把“江之永矣”推向了大海,汪洋大海,那里有更多的水,更大的波浪,也留下了更多的困惑:百川归海也,为什么百川归海?百川江河水是淡水,为什么海水是咸水?等等。从西周到战国,我们的哲人如老子、庄子等,就开始对水有独特的思考。水滋养着中华民族的族群,水浇灌着中华民族的诗性传统。

光明文化周末:沧海歌

插图:郭红松

  庄子

  鲁迅先生说庄子:“其文汪洋辟阖,仪态万方,晚周诸子之作,莫能先也。”《秋水》写海:“夫千里之远,不足以举其大;千仞之高,不足以极其深。禹之时,十年九潦,而水弗为加益;汤之时,八年七旱,而崖不为加损。夫不为顷久推移,不以多少进退者,此亦东海之大乐也。”《逍遥游》:“鹏之徙于南溟也,水击三千里。”在汪洋恣肆的想象中,庄子已经在寻觅、触摸江河、海洋、蓝天与水的本原了:“秋水时至,百川灌河,泾流之大,两涘渚崖之间,不辩牛马。于是焉,河伯欣然自喜,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。顺流而东行,至于北海,东面而视,不见水端。于是焉,河伯始旋其面目,望洋向若而叹曰……”“北海若曰:‘天下之水,莫大于海,万川归之……计四海之在天地间也,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?计中国之在海内,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?’”

  在中国传统文化中,水是一个永恒的主题。从逐水草而居、拾草籽而食,到农耕文明、五谷杂粮;从《诗经》到屈原再到历朝历代的文人墨客,无不说水,说江河海洋,说云腾水落。《说文》曰:“云,大泽之润气也。”《易》曰:“云行雨施,品物流行。”《诗经》曰:“荟兮蔚兮,南山朝隮。”《黄帝内经》谓:“地气上为云,天气下为雨,雨出地气,云出天气。”这已经是一幅具现代意义的水、气、云、雨的循环图了。海之不盈,海之不绝,海之磅礴,海之生机,大气循环所致也!这一切的发生、发源,离不开水、离不开海。

 溯源

  纪伯伦说:“你和你所居住的世界,只不过是无边海洋的无尽沙岸上的一粒沙子。如果大自然听到了我们所说的知足的话语,江河就不去寻求大海,冬天就不会变成春天。如果它听到我们所说的一切对自然吝啬的话语,我们有多少人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呢?”现代人的心灵困境是:满足于科技和物质而永不知足;不再对大自然抱有感恩,不再对日光和月光、土地与流水心生感激,代之以无度的索取。

  遥想古海,怎能不怦然心动?海真是极其古老了,但站在海边的人永远觉得它年轻而富有,即便在海洋危机重重的当下,它仍然蔚蓝,它仍然涌动,它仍然呼啸,它仍然携海鸥而歌,它仍然在拍击岸线时生出一丛丛一堆堆的雪浪花。

  从根本上说,海洋是可以想象而无法描绘的。生物学家把地球创生的历史年代,浓缩到一年之内,宇宙洪荒,地球创生,古海初成,地质春秋一目了然:一月,地球形成。二月,地壳凝结。三月,古海初生,地球上有了原始的水。四月,古海中有了最早最简单的生物。五月,最初的化石形成。

  如果说从一月到五月,是拉开序幕、准备并昭示在地球上还将有一系列巨变的话,那么,真正让地球成为有生命的星球,还需要耐心等待。等待是美好的。至少在35亿年前,时间与空间都在等待着一个地球生命演化史上伟大时刻的到来。这一瞬间的荣耀属于太阳,属于原始古海中出现的蓝绿藻——它们从阳光中吸取能量,溶解古海水中的化学物质,以制造食物,同时释放出在这之前地球上从未有过的氧气。

  这一里程碑式的程序,就是光合作用。

  古老的原始海洋的诞生,是宇宙最伟大的启示之一:等待、忍耐和聚积——为了那一瞬间。原始地球发热、滚烫,如果地球表面的温度不降到水的沸点以下,水就不能形成径流,不能聚积,古海的形成便无从说起。

  从水火不容到水火相容的过程,缓慢而神秘。在一个神秘的时间点上,或者因为造物主的指令,水开始从岩石间释放,水汽上升为大块积云。云遮雾盖,层累叠加,包裹着火热的地球。积云成雨,是为原始大雨也,因地球温度之炽热,所有的雨水一经落下,便成为蒸气,但地球冷却的过程却已经开始。这一场原始大雨,没完没了地倾泻,下了不知多少年,有科学家说是“千千万万”年,地壳表面才从岩石凝结的温度——538摄氏度至1093摄氏度,降到水的沸点——100摄氏度以下。雨还在下,但雨点落到地面时,不再“嘶”的一声成为蒸气,它们留下来了,并且流动,在光秃的地表或者岩石的裂隙间流动,自高而下的流动,它们要聚积了。

  斯时也,或者大雨滂沱,地球生机勃发之初;或者小雨缠绵,地球情意深长之始。书上说,大约经过10亿年,才有了一片古海——原始海洋,科学家称之为“原始汤”,保有一切生命之源的、时人称之为各种化合物的“汤”,所有的创生,只需一瓢饮可也。古海洋从它形成的那一天起,便是晃动不停的摇篮,这不停晃动的时刻,便是酝酿、孕育、创生的时刻。

  任何生命都离不开水,水之于人类的重要性是无可比拟的。海洋的出现,负有伟大使命。在原始古海中,涌动着各种被溶解的矿物质,是无穷无尽的大雨带来的,是惊雷闪电、紫外光与火山热,它们把各种原始的分子在古海中组合成各种酸、糖与碱基,然后又有了核酸和蛋白质尽善尽美的结合。此种结合只有在海洋环境中完成,那是生命的实质和形式,形神皆备矣!

  古海洋——富有各种营养的、鲜美的“原始汤”中,催生生命的进程,一往无前矣。初生者为单细胞有机体,细菌及藻类。这一时刻遥远而寂寞。在寂寞中度过的时光,是最好的时光。

  如果说地球生命是一个整体的话,古海洋中涌动的浪,吹来的风,已经把某种变化的信息,传送给宇宙洪荒、大地苍茫了:地上要有绿色,海藻们将要登陆。大约5亿年前,至少有两次,古海涌动的巨浪,把身怀光合作用绝技的藻类们推向浅海、岸线。第一次铩羽而归后,前仆后继的藻类们第二次终于登上海滩陆地。

  藻类们要在地上站立,要呼风唤雨,要与海洋互为映衬。但它们必须改变在古海中的生存状态,不是漂在水面,而是长在地上。它们要生出根来,它必须往地下扎根,藻类植物的革命性变化由此开始:从随波逐浪于海水,变成站立起来的植物,树木和森林。当古大陆因为绿色而渐显生机,地球生态变得柔和时,风卷林涛声声呼唤:这一切都是海洋赐予的!

  绿色昭示着地球生命的序幕渐次打开。我们的始祖从大森林里蹒跚而行、拄着木棍,走出来的第一眼感觉是:白云飘动,是为天乎?大片荒野,是为地乎?巨石凌云,是为山乎?他们也曾远行,看见了沼泽江湖,他们跪下——这是原始人的第一次下跪——用手捧起清水,那水有点儿甜,清凉可口,后来用于农耕灌溉。人们所见,是荒野大地,我们的安身之所便有了一个名字——地球。

  确切地说,地球应该叫水球。地球表面有70.8%的面积是汪洋大海。它包围、簇拥、滋养着陆地,以及劳作其上的人类。迄今为止,它总是蔚蓝色的,它涛声依旧,它与苍穹天宇互为对照。它的庄严,就在于它无与伦比的博大精深。

 海洋

  全球海洋总面积约3.6亿平方公里,容积约13.7亿立方公里,平均深度约3800米,占地球总水量的97%以上。我们仰望星空时所见的是星月闲散、云淡风轻的表象,诗人可以想象牛郎织女、嫦娥桂树。实际上,星云宇宙间,不是冷到星际太空的绝对零度——零下273.15摄氏度;就是热到星球内部的几千万度。温度极端,宇宙间几乎所有的物质都趋于极端:不是燃烧的气体,便是结冰的固体。极端冷热能生出极端美丽吗?

  在太阳系的所有行星中,唯地球得海独美。当海洋水汽蒸腾时,盐类及其他矿物质留在海中。天上落下的雨雪是淡水。气云雨雪的无穷循环,让江河充沛,让大地滋润,让花朵盛放,地上有风姿,人间多风情。守望人类的生命家园者,海洋也。

  海洋阔大而且深刻。倘若把地球上的最高峰珠穆朗玛峰,投入太平洋的马里亚纳海沟,就会被吞得无影无踪。海浪踊跃其上,海鸟鸣啭其上。人类习惯了可以面对的高度,高山仰止;却时常忽略了看不见的深度。海洋配得上这样的赞美——壮哉!伟哉!

  更妙者,海洋之博大深刻所对应的是它的细微渺小。海洋之大可见,水分子之小,则不得见矣。一个水分子的直径约为1厘米的七十亿分之一。水分子小也,极小也。小与大,大与小,难以言说。或谓小即大、大即小,小大由之,可乎?

  海洋的雍容大度,世间无有可比者。它接纳一切,包括污水脏物,它也有相当的自净能力和包容性:假如你把一杯染成红色的水,倒进海洋,那么在世界任何一处海边,舀起一杯水,其中必定有你先前倒入海洋中的红分子。几千年后,红分子与海水完全融合,取一杯世界任何一处海洋水,仍含有1500个红分子。有诗人写道:我丈量你的心灵,如同丈量水分子一般艰难!

  海洋是人类生命的摇篮,是地球生命史的传记,是地球外貌的塑造者、气候调节者,是地球上最大的液体储热处。因为有了海洋,才有四季分明,人类及别的动植物方能享受这样的生活——夏天不会太热,冬天不会太冷。

  作为生命摇篮的伟大传奇,海洋有着不可思议的、专为人类和生命设计的细节:除海水、江河水以外的液体,往往遵循“热胀冷缩”的规律,水却在结冰后膨胀9%,这是神秘的膨胀,这是美妙的膨胀:严冬冰封,冰块因膨胀而上浮,更容易接受太阳照射,冰层下水在流动,游鱼在流动,北冰洋的海水没有冻结,海里生物优哉游哉!海洋拥有的元素中,氧是最丰富的。还有各种生命所需的矿物质。水生动物所呼吸的、生命须臾不可或缺的正是海水中溶解的氧。

  海洋的状况自西方工业革命以来每况愈下,海洋气候随着冰川融化、污染日增而异常。到2023年,这个世界经历了最热的夏天,以及火山喷发、暴雨洪水,生态灾难就在眼前!海洋啊海洋!我该怎么言说你?温柔时,温柔得漫无边际,温情兼有激情,几可溢出;暴烈时,暴烈到狂风骤雨,冲击所有人为的堤岸,几欲吞噬一切——从物质到精神。

  连海洋带给我们的感觉,也是美丽而梦幻的:我在崇明岛东滩看日出,看着朝阳从海水中沐浴而出。是时也,水火相容,初升的朝阳似有湿漉漉的感觉。就连脑海中泛起的想象,也是湿漉漉的,不会呆滞,不被冻结;梦也是湿漉漉的,滴着智慧的水花。就在海浪随意冲刷、塑造岸线的同时,沧海赋予的灵感,正酝酿诗与哲学。当生命从海洋中诞生,在漫长岁月之后,人类出现时,海洋又是启示的摇篮:海是过去,海是现在,海是未来。

  多少人的梦想,就是静静地读沧海,自由自在地想象,可以把海浪一层层折叠,于折叠时对海浪一层一层地观察,于观察时渐次深入海的冥想,于冥想时和海浪一层一层地对话。

 忧患

  海之大也,人为一粟,徐刚何能与之语?海曰:“无妨,君知《秋水》河伯,望洋兴叹否?”“知之也。五帝之所连,三王之所争,仁人之所忧,任士之所劳,尽此矣!”

  “鲁迅以‘汪洋辟阖,仪态万方’说庄子,何也?”“庄子得海洋之气魄,为海浪所激发,境界新颖博大,自有名句出。”“人与海洋亲近否?”“亲近也,人到海边无不为之心神俱爽!”“错!百川灌河之河伯而已!人痛苦时去海边,人愁闷时去海边,人失恋时去海边,人无助时去海边。而人,本应是海洋的仆人。”

  “沧海的负重与苦难,人之所为也,却鲜有人知。”

  “工业废水造成农业面源污染,加上倾倒垃圾,生活垃圾,工业垃圾,废旧塑料,海洋已成垃圾倾倒场。沧海为人类所苦久矣!海水有一定自净能力,但早已为人类突破。”

  “海洋不干净了,大地会干净吗?人心会干净吗?”

  “人类所见的海洋,只是度假时的休闲时光,或者路过时的一瞥。庄子有语: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,拘于虚也;夏虫不可以语以冰者,笃于时也;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,束于教也。今尔出于崖涘,观于大海,乃知尔丑,尔将可以语大理矣。”

  “然,人多井蛙,不知崖涘之外。”

  “崖涘之外,浩瀚渺茫,南有南极,北有北极,其冰山冰柱今纷纷消融,尔等不见也。南极西部面积相当于美国佛罗里达州的思韦茨冰川,20年来,正加快融化。如果此冰川全部融化,全球海平面将上升3米,因此,思韦茨冰川也被称为‘末日冰川’。”

  “北极冰川中出现巨大的冰窟窿,即冰间湖,大小相当于韩国面积的70%。有专家认为,当北极气温上升,阻止冷空气流向朝鲜半岛的喷射气流减弱,韩国今冬或将寒流汹涌。”

  大海扬波,风高浪急,呼啸不绝:“大海为人类所苦久矣!然海洋面临之所有困境,莫过于当今日本核污水入海。庄子语:‘是故大人之行,不出乎害人’。夫大人者,必读庄子,必知‘无拘而志,与道大蹇’语,庄子者中国人也,爱之、惜之、宝之,可‘语大义之方,论万物之理也’。”

  “海洋前景若何?”

  “它将掀之以风暴,震之以雷霆!”

  我为沧海哭,我为沧海歌。